【精度新疆】

何向阳

10多年前，我与母亲在中国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度假，认识了一位来自新疆的作家朋友。仍记得好多个炎热尚未褪尽的夏日傍晚，我们坐在两棵果实丰硕的核桃树下聊天。一次，母亲说到印度诗人泰戈尔，这位朋友站了起来，说自己“喜欢极了”泰戈尔的诗。

10多年前的那个夏夜，似乎并不遥远，可我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了。

那个夏天过后，时隔一个月后的初秋，我们一行北京作家来新疆采风，在乌鲁木齐又见到这位热爱泰戈尔的新疆朋友。

他开车送我们到机场，给我送了不少当季最好的瓜果。回到北京的家，旅行时被晒红的脸还未完全好，又收到他从新疆寄来的邮包，打开看，原来是一套十二木卡姆音乐光碟。

我打电话向他致谢，他说：“这次，你们去的是北疆，没有到南疆，我们新疆还有很多丰富的文化等你来品味。你先听这个音乐，会爱上新疆的。”

我在电话里听着他的诉说，告诉他：“我其实早已爱上新疆。新疆有你这么一位友人，便是我爱它万千种理由中最主要的一种。”

不久，母亲就生病住院。往后两年多的治疗过程中，我时常拿出这套十二木卡姆音乐光碟，与母亲一起听。没多久，我又收到这位新疆友人寄来的麦西热甫光碟，经常放到电视里给母亲看。她很喜欢这种生机勃勃、充满欢笑的新疆歌舞，看着看着，还笑出了声。

我把我们的快乐告诉了新疆友人，他听后高兴极了：“一套十二木卡姆音乐光碟全听下来，得花一天一夜时间呢。”他哪里知道，那一天一夜，是我守在母亲病床前最难忘的日子。

后来，他得知我母亲的病情后，竟从乌鲁木齐专程来北京探视。在病床前，他握着我母亲的手说：“我的妈妈岁数没有您大，希望您的身体快点好起来，我还想在新疆接待您，安排两个妈妈见面，还要放您喜欢的音乐给您听。”

临走时，他用小米给母亲做了一个枕头，“天热了，人总躺在床上会出汗，小米可以吸汗。”

新疆人对于友情的看重，只在这一件事情上，我已感受很深。想想看，他只不过偶尔认识了我们，我们也只在核桃树下谈诗、看过一次海上明月，却结下跨越数千里的友谊。

我问他：“你们新疆人都是这样待人吗？”他没回答我，只是说：“你母亲是一个好人，我们都爱她。”

如今，母亲离开人世已8年，每年清明节，我都会收到新疆友人的问候短信，感受着他对我母亲的思念。好像又看到那个在海边看月亮的夜晚，风微凉，我和一位朋友漫步沙滩上，他与我母亲走在身后，边走边低声说话，母亲轻轻地笑着，额前一缕头发被海风吹起……

后来，我收到一位西安朋友寄来的包裹，打开看，竟是同样一套十二木卡姆音乐光碟。这位朋友在新疆生活了近20年，知道我喜欢新疆。他说：“这套光碟整个听下来，得花一天一夜时间。”

我没告诉他，我有很多次打开它们，但终究还是没能再听个完整，只要一听见它们，心里就会难过。曾与我共度40年时间的母亲，已无法与我一起共看海上明月了，我又如何倾听我们都曾迷醉的音乐呢？我对母亲的爱，已藏在那一旦响起便深陷其中的声音里，我又如何独自一人倾听它呢？它之于我，已散落在生命的各个历程中，而且是最重要的时刻。

有一天，曾与我获过同一届鲁迅文学奖的评论家韩子勇，从新疆寄来一本他写的《木卡姆》，书中图片与文字让我过目难忘。我和这位新疆友人说起，他在电话里笑了：“我会再寄一些书给你。”于是，我的书架上，又多了一些关于新疆乐器的书。那时的我，正在研究喀什民歌，他得知后，一本《喀什民歌选》又寄到了我家。

2018年初夏，我到喀什采风。在喀什老城西区的库木代尔瓦扎路一家乐器作坊里，遇到3位制作民族乐器的匠人。一位低头做乐器，一位给乐器调音，另一位中年匠人，则取了一把热瓦普弹唱起来，他虽不是专业歌手，但深情款款的模样让人心动。后来，我的两位同行也来了，听着听着，都不愿意走了。就这样，我们倚靠在店铺门口，听着一位做乐器的琴师即兴歌唱，感觉生命中一些久违的热情又回来了。这位琴师唱的歌我听不懂，但他之于我，却好像是一种难得的重逢，一种肃穆的唤醒。

从乐器作坊出来，我们由喀什出发到莎车去，近4个小时的路程，几乎沿叶尔羌河行进，目的地是木卡姆的故乡。

在一家简朴的农家院，我再次与木卡姆相遇。院子里的白墙下坐了好些木卡姆艺人，当他们手持乐器，随着音乐节奏唱起歌，我干渴的心也像浇了水，变得湿润起来。虽听不懂一句完整的歌词，但我知道，那些由弹拨尔、热瓦普、独它尔、萨塔尔等所表达的音乐，全是人世间的爱意。

这爱意，正如我对新疆的爱，它联系着母亲，还有一个个与我相识的新疆人。虽然彼此语言不通，表达不畅，但这种爱是真的，正如歌中所唱：“大麦呀，小麦呀，轻风可把它们与麦草分开来；兄弟姐妹手足情深，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来。”

在喀什机场，我拨通了乌鲁木齐那位朋友的电话：“你好，我的新疆朋友。”

（作者为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，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）